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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PRIEST』《大哥》摘抄合集

〖正经篇〗

●人,还有狗,在这个时候、这种地方,其实都是一样的
——好比有的人西装革履好房好车,有的狗定期美容油光水滑。而还有一些人和狗,注定在这样一条充满了垃圾的小路上,为一些可笑又可悲的理由撕咬搏命,流血流汗。

同人不同命,同狗也不同命。

●魏谦有时候也会想,为什么别人再苦再难,都能走一条正路,只有他自己这么孬种呢?

是他愿意当一个流氓吗?

他虽然混,却也知道好歹,他在学校当了那么多年的好学生,可不是为了辍学当流氓的。

是为了钱吗?

是,魏谦承认,乐哥给他的钱多,可三胖说得对,他卖的是命,钱再多一倍也划不来。

那是怕吃苦吗?

大概也不是,是板砖手上磨出的大泡和晒爆的皮疼,还是被人一棒子活生生地砸断胳膊疼,这不好比。

那是为了什么呢?

魏谦无数次地这样问自己,后来他发现,大概还是他那一点要了命的自尊心在作祟。

他从生在这个世界上、第一声啼哭开始,他从生在这个世界上、第一声啼哭开始,就注定了低人一等,所以当他稍微长大了一点,稍微有了一点选择的余地时,他就死也不愿意再低下头——哪怕是像现在这样凶狠地、让所有人都畏惧憎恶也好。

让别人都怕他,总比看不起他强。

●所有的苦难与背负尽头,都是行云流水般的此世光阴。

●满地荆棘,而希望就像一匹踏燕的马,只有尾巴堪堪勾住了他的指尖。

●在至亲面前,原则、底线的条条框框都是纸糊的,风一吹就烂成了渣,末了算来,好像也只剩下稀里糊涂与得过且过。

●魏之远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孤立了,没有人在意他挖空心思的努力。他从三胖的表情上看到无奈和迫于感情的宽容。

可他凭什么需要被别人宽容?

他做错任何事了吗?

他就像一个身披风雪赶路的人,一路伸手不见五指,只有那一根灯塔用微弱而独一无二的光引着他。

现在,他们连这一点仅有的东西也要夺取。

愤怒是一种不长久的情绪,就像一把沙子,要么很快就会被风吹得烟消云散,要么沉淀成深深的、石头一样的怨恨。

●他的话音突然被打断,因为魏谦面无表情地抬起手,一巴掌把小宝的脸打到了一边。

磊子吓了一跳,忙跳起来拦在魏谦和小宝中间:“谦儿,哎,谦儿!她还小呢,一个小屁孩子,她懂什么?你跟她急什么?”

三胖比较不客气,三步并两步地冲过来,冲着魏谦的耳朵咆哮:“妈逼你是活驴吗?往哪打呢?小孩的脸不能打你知道不知道!魏谦你是不是疯了?你个丫挺的玩意儿手那么重,打聋了她怎么办?啊?”

小宝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打,她简直是震惊的,开始没反应过来,好一会,才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疼,她难以置信地伸手捂住脸,脸皮涨得通红,眼眶里开始蓄满了泪珠。

被三胖扯到一边的魏谦冷冷地看着她:“我看你敢哭!你还有脸哭?”

小宝果真就不敢哭了,竭力忍着,实在忍不住,她抽筋一样地抽噎一声,脸都憋得由红变紫了。

魏谦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,居高临下地看着可怜兮兮的小丫头:“你把他一个人丢哪了?”

小宝抽抽噎噎地说了一个胡同名:“我……我刚、刚才跟磊子哥说、说过了……”

磊子赶紧说:“对对,我刚才通知过了,现在有兄弟往那边过去了,谦儿你别急啊。”

魏谦弯下腰,直视着宋小宝的眼睛:“明哲保身,临阵脱逃,宋离离,我教过你这么做人吗?”

●暴力,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行为,在这种行为中,它能不断地自我奖励,自我加强,最后改变一个人的人格。

没有接触过的人,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沉迷于暴力。

它就像一剂毒品,能在一瞬间点燃身体里的肾上腺素,能用一种剑走偏锋的方式建立起扭曲的自尊和自信、安全感、归属感、乃至于在小兄弟们畏惧的目光下,魏谦能在其中找到某种程度上的自我“价值”。

它能带给人一种类似于“成功”的体验,而就如同“成功”会在潜移默化中把一个人变成“成功者”思维,“暴力”也会在潜移默化中把人变成“暴力者”思维。

沉迷于其中的人,会不由自主地开始自我膨胀,规避正常人对“后果”的顾虑,规避其他的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。

畏惧与负罪感会在自我否认的情况下率先瓦解,而后自我控制力开始崩塌,直到最后,这个人所有的良心、道德感与温情,都会一同在内心泯灭,终于落到一个“不可救药”的地步。

有人说所谓“亡命徒”大多是为了钱连命都不要的人,其实并不准确,他们不要命换来的东西,远比单纯的“金钱”的价值复杂得多。

●魏之远始终记得,临走的时候,老熊送他的一句话:“凡人爱憎贪嗔痴,都不过是一念的事。”

千人百态,其实也不过是各自选择放大和压抑的念头不同,放下可笑的自尊和傲慢,扒开皮肉,把藏污纳垢的自己研究透了,就有了一把能洞穿世界的剑。

●那天临睡前,魏之远在魏谦耳边说:“这不是血淋淋的,人心隔肚皮,可是何必对自己也隔肚皮呢?好多事只是自欺欺人而已,藏起来对自己没什么好处,藏得多了,人就容易软弱,对自己越是坦诚,就越是能得到无坚不摧的力量。”


〖流年篇〗

●小宝说:“我想当歌唱家。”

魏之远朴实无华地说:“挣钱,养我哥。”

●他第一次抗拒上学,是因为根本不知道上学是干什么的,但这一次,小男孩经过了深思熟虑,并且有理有据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:“我不想上学了,上学挺好的,可是要上好多年,花好多钱,我还是跟你出去挣钱吧,我会干活,会打架,能养活自己,也能养活你。”

可惜魏谦是个没法沟通的人,小远的有理有据被当成了耳边风。魏谦低头看了魏之远一眼,觉得这个小崽子是不知天高地厚,他手痒,想揍这小崽一顿

——魏谦想,自己每天披星戴月出去,随着业内竞争压力增大,他得时刻流血流汗地准备跟各路同行斗智斗勇,结果被小崽子一说,好像这么有技术含量的事是个人就能干似的,真他娘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,一点也不知道别人养着他的辛苦。

可是呢,魏谦一看他那认真而信誓旦旦说要养活自己的模样,就没下去手。

小东西……好歹有点良心。

●僵持了好一会,魏谦终于伸手轻轻地推了一下魏之远的肩膀,小孩别扭着不肯动,魏谦于是微微用了点力气,掰着他的下巴,抬起了魏之远的头。

少年叹了口气,从纸包里挑出了一颗最大的糖瓜,塞进了魏之远嘴里。

魏之远懵懵懂懂地舔了一下,发现是甜的,他爱吃甜的,但是不爱糖瓜那种甜法,所以用舌头把它推到了一边,腮帮子上鼓起一块,他用牙把糖瓜和舌头隔离开,等着它慢慢融化。

紧接着,魏谦把手里的塑料袋和纸包都塞到他怀里,然后双手伸到他腋下,像拎起一只小猫一样把他拎了起来,抱进了屋里。

●直到魏谦冲过来一把抱起了魏之远。

小男孩好像愣了几秒钟,才反应过来抱着他的人是谁,他后知后觉地放松下来,手里的钢管“呛啷”一下落到了地上弹了两下,小贺看见那双布满尘土和血的苍白的小手紧紧地攥住了魏谦的衣服,接着,魏之远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,就好像这孩子天生反应比别人慢半拍,直到这会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,直到这会才刚知道害怕。

他像小猫一样叫了一声:“哥……”

小贺看着小孩猫崽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头埋进魏谦的颈窝里,还以为他要哭,可是魏之远到底没哭,他只是在大哥怀里瑟瑟发抖了片刻,过了一会,仿佛要确认什么似的,又叫了一声“哥。”

魏谦问:“疼不疼?”

魏之远从不知道大哥也有这么温柔的时候,几乎有些受宠若惊,先是本能地点点头,而后反应过来,又用力地摇了摇头。

没想到他这一摇头,两行鼻血就流淌了下来,魏之远立刻抬起袖子,囫囵地抹下去,偷偷地把沾了血迹的手背在身后,生怕大哥嫌弃。

可是这回,他那脾气臭嘴毒的大哥没有嫌弃,也没有放下他,甚至允许他腻腻歪歪地伸出胳膊搂住自己的脖子,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,一路把魏之远抱回了家。

魏谦还是个少年,个头已经差不多了,肩膀却没有完全拉开,骨头有些硌人,肌肉没来得及长成型,硬邦邦的。

可是这硬邦邦的肩膀硌得他越疼,魏之远就越觉得有安全感。小男孩不知不觉中,竟然靠在了这么一个硬邦邦、带着些许药味的怀里睡着了。

●魏谦伸出包着纱布的手,粗鲁地摸上魏之远的头,掰着他的后脑勺让他抬起脸来:“哎,低头干什么,捡钱啊你……”

魏谦话音陡然中断,他看见原本低着头的魏之远眼圈红红的,悄无声息地“啪嗒啪嗒”掉着眼泪,紧紧地咬着牙,捏着他小小的拳头,显得又伤心、又愤恨。

为了一点钱这么卖命。

只有蜜罐里泡大的孩子才不想长大,魏之远不是,那一刻,他歇斯底里地想要变得强壮,歇斯底里地想要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。

宋小宝的嚎啕大哭只让魏谦觉得无奈,然而魏之远却让他觉得动容,魏谦难得心软,往旁边挪了挪,给魏之远腾出一个小小的空间来,伸手拍了拍:“上来。”

魏之远乖顺地爬到了床上,小心翼翼地窝进了他怀里。

●他没躺多久,魏谦就带着一身冰冷的水汽和药味出来了,然而他似乎想起了这小崽鼻子灵的事,犹豫了一下,魏谦弯下腰替魏之远拉了拉被子,转身往另一张床上走去。

魏之远终于忍不住了,哑声说:“哥。”

魏谦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。

就听见那小崽子突然带着哭腔来了一句:“你要是没钱,就卖了我吧。”

魏之远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,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就脱口而出。

大概……是他实在身无长物的缘故吧。

●这时,身后有人叫了一声:“哥!”

三胖和魏谦回头一看,是魏之远,魏之远骑着斜挎着包,骑着车从后面过来,集训班刚刚下课。

魏谦立刻不客气地把手里的东西全塞进了他的车筐,侧身蹿上了魏之远的后座,拍了拍魏之远的后腰:“快走,让那胖子跑两步。”

魏之远立刻稳稳当当地加速。

三胖只好叫骂着从后面追上来。

魏谦脸上的阴霾总算散了些,大笑起来,他抬头看见魏之远冻得通红的耳朵,就顺手摘下手套,捂住魏之远的耳朵。

原本平平稳稳的自行车陡然哆嗦了一下,魏之远的耳朵在他的手心里更红了。

●魏谦突然抬起头看着魏之远,问他:“你说小宝吓坏了,奶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你不害怕吗?”

魏之远捧起他一只手,轻轻地攥了一下,在魏谦没有感觉到异样之前,又飞快地松开,站了起来:“我要是也吓坏了,你怎么办?”

●魏之远还是第一次开这个灯,摸索了两下才找到开关,而后他愣了一下——灯光妙笔生花般的在魏谦身上镶了个浅淡的金边,连他没来得及摘下的围巾都好像软成了一团雪,藏住了一半的下巴。

魏谦侧过脸,伸手挡住眼睛避开灯光,那手臂的阴影与修长的眼眉连在一起,好像一直要没入鸦羽般的鬓角中。

华韵内敛,流光暗藏。

魏之远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,一直以来,渴望和理智都成为盘踞在他心里两股挥之不去的力量,后者有千万种道理,而前者唯其一条——想,喜欢,割舍如断肠。

而此时,魏之远觉得自己胸中那千万种道理都在崩塌,堪堪只剩下一根支柱一样孤零零的灯塔,凝滞不动的光落在一个人身上。

●眼看着快要中午,魏谦把行李箱往门口一扔,就开始洗菜做饭,菜还没切完,魏之远回来了。

他走进来说:“哥,我来。”

魏谦:“没事,我来吧,今天正好我回来了,你也歇一天。”

魏之远不和他争辩,在他身后站了一会,而后找了个机会,猝不及防地从他背后伸出手,夹住他的胳膊肘,捏住菜刀刀背,抢过来了。

魏谦:“……”

魏之远贴着他耳边,低声抱怨了一句:“都说了我来。”

●魏之远早就收回目光,侧头专注地看着魏谦安静的睡脸。片刻后,他小心地伸出手,试探着碰了一下魏谦的头发,魏谦没反应,真的睡着了。

魏之远低下头,并起两根手指,轻轻地放在嘴边,虔诚地亲吻了一下,然后伸长了胳膊,把那两根手指在魏谦的嘴唇上似有若无地划过。

他的脸上终于荡尽阴霾,露出一个有点孩子气的笑容。

魏之远伸直了腿,从早晨开始就一直困在心里的、郁结的黑暗,就像得到了短暂的安抚,乖乖地伏下了。

这一瞬间,他感受到了“期待的快乐”,也见到了真正的“湖光山色”。

●就在这时,魏之远心里涌起毫无征兆的悲伤,像是突然决堤的河,汹涌无情地冲散了他拥塞在五脏六腑中的冰冷的杀意,他听见潮汐般轰然落下横冲直撞的声音,良久,又从中艰难地辨别出了自己压到了水底的心音,那是简而又简的一句话……

他怎么瘦了?

臆想的怨恨和活生生的人,将魏之远心里的爱和欲撕裂开了。

它们痛彻心扉,而后两厢抵死纠缠,最后一起归于近乎绝望的澄净。

唯有刻骨铭心的感情能压倒与生俱来的偏执,魏之远知道,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再动这样的感情了。

●魏谦发觉他半晌没出声,还以为这醉猫已经睡着了。

他的领带解了一半,几根手指还在当中缠着,侧过半个身似乎想要回头看魏之远一眼,就在这时,魏谦猝不及防地被一个人猛地扑得后退了几步,直抵到墙上。

“哥……”那人重重地压在了他身上,又这样呓语一般地叫了一声,在魏谦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,他那还被松松垮垮的领带缠着的领子突然被人粗暴的拽了过去,一个灼热的吻堵住了他尚未开口的疑问。

孤注一掷般的激烈,转眼就摧枯拉朽地席卷过每一个角落。

魏谦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
●而他自出生开始,就感觉自己从未被人期待过,更遑论这样的深爱。魏之远的话就像是他手上磨得浑圆的珠子,一粒是一粒的滚出来,貌不惊人,含着某种说不得、说出来就会振聋发聩的情意。

可怎么这个人,偏偏就是弟弟呢?

“我突然觉得豁然开朗,那时我想,等我几年后毕业回国,哪怕看见你真的跟谁结婚了,也不会再要死要活。”魏之远说,“我可以继续爱你,如果那位不知名的女士比我更爱你,我可以一辈子都默不作声。我当然会很痛苦,可是我也可以把痛苦当成一种修行。”

就像起源于现世的痛苦与无法抵达之地的安乐的宗教,建立了一条精神上的、沟通二者的桥梁。

魏谦轻声问:“修什么?”

魏之远转过头来,在微风中静静地看着他,并没有回答,然而答案已经呼之欲出。

——当然是修你一世喜乐安稳。

●他的话没说完,魏之远突然打断了他:“其实我今天特别高兴。”

魏谦哑然,他直觉魏之远下面要说什么,直觉想阻止,可是太阳穴突突地跳,他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魏之远缓缓地走近他,双手撑在魏谦背后的墙上。

“我从小希望有一天也能保护你。”魏之远轻轻地说,“你老也不给我机会,好不容易今天抢到了一次。”

魏谦的喉头不易察觉地轻轻滑动了一下,然而微微垂下的眼皮却让他看起来表情没有一丝波动。

魏谦冷冰冰地说:“你简直是有病。”

魏之远苦笑了一下,显得有些惆怅:“熊哥说我应该一日三省,每天睡前面壁,回忆这一天的大小念头,有一段时间,我跟几个朋友做一个单机的灾难题材游戏,那时候我天天都有个念头挥之不去,我希望突然来一场大地震,砖土框架都倒了,把整个城市都埋了,我就可以用一身的骨肉给你撑开一个缝隙,让你看着我粉身碎骨在你怀里。”

他盯着魏谦的眼睛,撑在墙上的手缓缓下滑,轻轻地搭在魏谦身上:“不过后来我剖析了一下,发现自己之所以产生这个念头,纯粹是恨你,拐着弯地意/淫着报复你,是典型的失败者思维方式,所以就开始让自己不往那边想了,虽然偶尔还是会冒出来一两次……”

他离魏谦越来越近,轻轻地闭了一下眼睛后,露出一个孩子一样的笑容:“就一下,我身上的皮烂布一样好多伤口,有本事你就打我。”

魏谦:“……”

魏之远笑容更灿烂:“对啊,哥,我就是在威胁你。”

然而他说着这话,最后却还是规规矩矩地没做什么离谱的事,只是非常轻柔而且小心翼翼地亲了魏谦的眉间,蜻蜓点水一样,稍作停留就退开了。

而后他松开手,后退一步:“我操,太幸福,被你打死也值了。”

●“你跟我过来。”魏谦不轻不重地说,就像打算和魏之远聊聊投资款该怎么走手续的事。

然而他带上门之后,却猛地把魏之远按在了门上,在魏之远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,没轻没重地凑上去,啃上了魏之远的嘴唇。

 魏之远当场就觉得自己平稳的心跳“嘎”一下,忘了蹦字了。 

●魏之远:“哥。”

魏谦把纸巾扔进纸篓:“什么事?”

魏之远又叫:“谦儿……”

魏谦把开了大半宿的窗户关上:“嗯?”

魏之远没事,就是想叫他。

青年在柔软的床铺间闭上眼睛,呓语似的又叫了一声:“谦儿。”

这回魏谦终于不耐烦了:“干什么?有完没完了?”

魏之远自顾自地笑了起来,低低地说:“死都值了。”

●“我从生到死,就是一个又一个颠倒而尖锐的执念,回想起来,再无其他了。熊哥的话,我明白了。”

“只是如果戛然而止在这里,没能见你最后一面,依然是莫大的遗憾。“

下面是一串魏谦的名字,脆弱的纸面几次被划破,被血迹糊成了一团。

 魏谦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了一下旧纸表面,到那粗粝毛躁的触感中,似乎还夹杂着某种时空那头如血般嫣红的思念与痛苦。

他的宝贝弟弟,是怎么在饥寒交迫近乎绝望的情况下,用血在一张餐巾纸上写着他的名字呢?

 那几行血字好像一根楔子,毫不留情地打进了魏谦的心里,留下了一串永不磨灭的印记。

●接着,魏之远就缓缓地栖身上来,借着魏谦半躺的动作,把他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床上,双手拢住魏谦的肩膀,一动不动地在黑暗里抱着他,不知过了多久,魏谦听到一声类似感冒一样抽鼻子的声音,他惊愕地抬起手,摸索到魏之远的脸,竟然是一手的湿。

 魏之远避开了他的手,把头埋在他的颈窝,死死抑制依然颤抖的气息一下一下地打在魏谦的脖子上。

 魏谦终于抬起手,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,低声说:“真的没事,这回我真没骗你。”

他的心软了下来,乃至于有些内疚,魏谦甚至觉得,自己在感情上就像是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,习惯了别人任由他予取予求,就好像那些都是理所当然一样。

 魏谦低下头,小心翼翼地亲吻着魏之远的头发,用哄小孩一样的语气轻轻地说:“做完手术我保证戒烟,好不好,嗯?”

魏谦从来只擅长骂人,让他安慰别人,总是颇有些专业不对口、串了台的感觉,这一句话出口,效果堪比美国电影里“打完仗就回老家结婚”一样,不祥的意味好像一千只乌鸦嚎丧大合唱着盘旋而过。

 魏之远忍无可忍地堵住了他的嘴。

 这却并不是一个柔情蜜意的亲吻,就像一场泄愤的撕咬,魏谦避无可避,只好被动而毫无招架之力地全盘接受,头不由自主地往后仰,紧紧地抵在床头上,被魏之远一只手掐着的后脖颈生疼,他连嘴唇都麻了。

 不知过了多久,魏谦觉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,魏之远才松开他。

 魏之远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,他避开魏谦没好利索的伤手撑住床板,伏在这个朝思暮想、还时而捅他一刀的人身上。

“公路游戏那边进展很顺利,这几天我不方便过去,联系了那边团队的一个同学,也是中国人,托他来对接投资款的事。我们现在又招募了专业的运营团队和营销团队,明年年底说不定就能公测。”魏之远轻声说,“产业园的事我也替你联系了,我们大概也会弄一个中国区办公室,省得我老往国外跑了。”

魏谦没想到他突然说这些,愣住了。

“你什么也不用想,害怕也没关系,”魏之远伸出手指拨开他额前好久没打理,显得有点长的头发,低头在他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,“前两天我有点想不开,哥,我……”

他似乎想道个歉,魏谦却把被子拉过来,裹住两个人,翻身把魏之远按着躺下去,没让他说完。

“行了,”魏谦说,“我知道了,睡吧,明天陪我去医院。”

他听出了魏之远的意思——如果你有什么事,我就把你的一切继承下去,打理你的公司,照顾小宝,紧跟着每一笔投资款的来龙去脉……就好像你还活着。

 直到这一天晚上之前,魏谦虽然假装坦然地全盘接受了,实际对自己和魏之远发展诡异的关系,还是觉得是有几分“剪不断理还乱”的,而夜色凝重,他心里藕断丝连环环相绕的万般情绪终于一起从半空中沉了下来。

“小远这辈子,算是毁在我手上了。”

魏谦这样想着,心里近乎是悲痛的,他收紧了搂在魏之远腰上的手,缓缓地把头靠在了魏之远的肩膀上。

●老熊志在必得地看着他,果然,片刻后,魏谦说:“小远,回家把我的支票本拿来……嗯,以公司的名义吧,我私人出了。”

而后他又补充说:“五十万的预算太紧张,你给他写五百万,拿来我签字。”

老熊:“善哉善哉——那后续需要追加赞助……”

 “行。”魏谦一口答应下来,“你让他们尽快给我个合同吧,我出个财务总监,每年外审之外要接受我们公司的内审,确保资金不滥用,后续的赞助款你们不用找别人了。”

魏之远愣了一会:“哥,其实……”

他想说其实自己现在已经不在意小时候的事了,对亲生父母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,碰上了也好,碰不上拉倒,可被老熊似笑非笑地盯着,又觉得自己这么拆台不大好。

 于是卡住了好一会,他才低声说:“其实我有你就够了。”

老熊眼观鼻鼻观口,念一声佛号,颇有宝相。

“嗯。”魏谦的声音轻了些,“去吧。”

〖逗比篇〗

●“妹妹啊,我苦命的妹妹啊,你这小脸怎么能这么黑呢,掉煤堆里都找不着啊!”

魏谦一把抢回小宝:“滚你妈蛋,我们那叫黑里俏。”

三胖继续哭天抢地:“你哥睁眼说瞎话,有眼睛这么小的黑里俏吗?”

魏谦振振有词地说:“眼睛小怎么了,我们脸也小,牛眼大不大?长你那饼铛脸上照样是一线天。”

三胖:“滚,你们家烙饼用得着像你三哥这么威武英俊的饼铛,你元首啊?哎,不是我说,眼大眼小还不是问题,你再看咱妹这鼻梁——这小塌鼻子,可愁死我了,跟让门板拍过的似的,谦儿,你说咱妹咋就长得不像咱妈呢?不像咱妈像你也不发愁啊!”

魏谦:“放屁,她又不是我生的。”

●魏谦含着筷子接过来,三两下拆开,饶有兴趣地开始看,魏之远扫了他一眼,心情沉痛地低下了头:“是遗书。”

三胖没听清:“是什么?”

魏之远就像一个将要牺牲的战士那样平静地说:“是遗书,我就快死了。”

所有人都以一种诡异的目光注视着他。

半晌,麻子问:“你……你、你怎、怎么判断出自、自己快要死了?”

魏之远觉得喉咙里被堵住了,这使得他的声音听起来气如游丝:“我掉了好几颗牙,还有好几颗也活动了。”

三胖满是横肉的脸抽搐了一下,小心翼翼地问:“那你就……没觉得掉了牙的地方还有新牙在往外长?”

魏之远终于忍不住哽咽了:“那不是回光返照吗?”

众人沉默了两秒钟,随后三胖和魏谦互相看了一眼,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,唯有麻子还算厚道,勉力抑制:“笔——耶别、别笑,你……们别——笑话他,他、他还还小呢……”

魏谦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,滚到了沙发上,不住地咳嗽,边笑边咳嗽,眼泪都出来了。

●出来的时候,传销小团体流氓本质尽显,见他们没买东西,一个小眼镜跳出来拦着不让走,宋老太这个脑积水还屁颠屁颠地给人介绍:“这就是我大孙子,快要高考了,成绩可好了,我就想买点那个什么‘脑力强’给他吃……”

魏谦:“闭嘴,吃你妈。”

推销的小眼镜作风流氓,可人大概有点不机灵,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,就急急忙忙地拉着魏谦要给他洗脑,两片嘴唇上下翻飞地说:“同学,我们这个产品是经过美国有关部门批准专利的,服用一疗程,记忆力能提高百分之八十……”

魏谦冷冷地看着他:“我不用一疗程,一板砖就能让你永远活在人民群众的记忆里。”

●老熊羞涩扭捏地说:“看在咱们一同出生入死的份上,收留我几天,让我缓缓。”

魏谦:“你家发生局部地震了?”

老熊更加羞涩扭捏地说:“见笑,家有河东狮,这么长时间一直没给内人打电话,愚兄实在有点畏惧她咬我。”

三胖一听乐了:“大哥,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,真的猛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,还是回去给领导跪搓板吧!”

老熊微笑着对他说:“我不是真的猛士,我只是个‘人傻钱多的胖头鱼’。”

三胖:“……”

魏谦:“……”

●魏谦跟个肺痨病人一样带着口罩,在车上咳得死去活来,三胖只好任劳任怨地照顾他,顺便嘴贫口贱地唠叨几句:“你三哥我这个监军当的啊,真是窝囊,就是个小太监,伺候大爷来的。”

魏谦:“嗯,挺合适的,监军多太监。”

“你妈!”三胖惆怅地捶了魏谦一下,想起身后背负的三千万,真是跳松花江的心都有,一筹莫展地哼哼起来,“北风那个吹,雪花那个飘……”

魏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。

三胖愁苦地问:“爹爹,真不行,你是打算卖了喜儿我还债吗?”

“不会。”

魏谦说。三胖老怀甚慰。

魏谦补充:“闺女你太丑了,我怕黄世仁看见你吓尿了裤子。”

●三胖:“你有没有良心,喝得一肚子都是酒水好吗?不都是为了给你挡?那谁——小妹,给我上一盘红烧肉。”

魏谦扭过头,轻轻地嗤笑了一声:“合并同类项。”

●魏谦眨眨眼,奇怪地问:“你怎么想起把它带来了?”

魏之远头也不抬地说:“你做完手术麻药劲刚过,人还迷迷糊糊的时候自己要的,不记得了?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不清不楚地问人家‘我的珠子呢’。”

魏谦脸上颇为挂不住,不吱声了。

 三胖笑得褶子都出来了:“哈哈哈哈,‘我的珠子呢’,你怎么那么会要呢?我说,谦儿,红头绳你要吗?二尺长的,过年了,回头爹给你买去,爹有钱,给你多扯几寸,没事还能当腰带。”

魏谦躺在床上不能下来,只好用眼神表达“我要打死你”这个有点复杂的信息。

“唉哟,瞪爹啊,”三胖拍着自己的肚子,笑呵呵地说,“瞪我我可就走了,不爱看你那张晚娘脸。你们俩那个……那个什么,嘿嘿,我就不打扰了。”

这都哪跟哪?

 魏谦:“滚蛋。”

三胖仰天大笑出门去,滚了。

●老熊神神叨叨地说:“是的,有一位居士刚刚脱离苦海,我来看看他。”

大夫脸色一变,跟着压低了声音:“哟,是下午送太平间的那位?那可不行,咱们医院管理严格,太平间可不让随便进。”

老熊:“……”

他觉得眼下可真不愧是末法时代,连神圣的医疗工作者都能这么肤浅。

“阿弥陀佛。”老熊叹了口气,耐心地解释说,“那位居士,他不幸还是个活物。”

 “啊,那是得节哀……不不不,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医生见他面如便秘,这才看见他手上拎的果篮,连忙托了托自己脸上的眼镜,义正言辞地说,“其实我追上来,就想告诉您一声,一般女士那种特别飘逸的长裙和长裤最好别在医院穿——哦,我就说您这种能扫着地的衣服,咱们这都是病人,地上细菌病毒多,扫到衣服上,回去有害您和家人的健康。”

随即,这位较真的医生意识到跟和尚说“家人”不大合适,又补充了一句:“回去有害您和大师兄二师兄沙师弟的健康。”

老熊无言以对了片刻,只好稽首表示感谢,同时,他觉得魏谦一定是佛祖保佑,竟能在这样险恶的医疗环境下生存下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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